宋杨
“人们给了我很多头衔,但是我不在乎那些。我呀,就是个教书匠,一辈子都是!”三年前文学院的学弟学妹们去采访时,宁先生这样说。
他是名师,像所有的好老师一样,出高徒,且桃李遍天下。在我大三那年,他走进了我的镜头,成为我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口述历史纪录片作品的主人公。于我而言,这个“一辈子的教书匠”和别的好老师总还是有些不一样——他是一部行走的院系史,是一位“尊老爱幼”的宝藏老师,也是一个真诚美好的大朋友。
一部行走的院系史
很多人说,宁宗一先生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传奇”背后有各式传说,我更看重我读到的“第一文本”。
他生于1931年的北京,1950年考入半岛电竞官网下载中文系,四年后的一张“书字第1号”毕业证书证明着他是新中国成立后半岛电竞官网下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1954年留校任教,算起来,到如今整七十年了。他理想的职业是新闻记者,却因“服从组织分配”,毕业后被留校,在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任教。十八九岁入学,二十出头开始了教书生涯,但马上就经历了批胡批俞运动,之后的几十年各种政治活动频繁,他的工作和生活中也上演了一出出人间悲喜剧。
他曾意气风发,度过愉快的教职工生活;也曾饱受打压,做了九年助教、十六年讲师、九年副教授;他曾被选作积极分子,作为“典型代表”在全体教职工面前发言,也曾在政治运动中被整,成为“反面教员”……
在他的口述中,我第一次知道1950年的中文系只有八位老师,这八位老师却有着巨大的能量,华粹深先生把梅兰芳、俞振飞、言慧珠请到课堂讲戏曲、做示范,又请相声创作与研究专家何迟先生一起讲人民口头创作;李何林先生请王瑶先生来讲现代文学史,请阿英先生讲文艺理论,阿英先生又转请芦甸先生讲文艺理论,还请来了阿垅先生、方纪先生;小说写作课有冯大海先生……也是在他的口述里,我第一次了解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校生视角下的院系调整,校史展览中那些凝练的讲解词和模糊的照片变得具体。
这部“行走的院系史”像是为后来者开了一扇天窗,谈笑间,让我这样的小字辈得以窥见几十年前的美丽与忧伤。我在他的回忆里补课,触摸那些被尘封的院系记忆。
一位“尊老爱幼”的宝藏老师
2021年9月,因为想制作一条教师节视频,我回到大学,听宁先生讲他的教书人故事。他常引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伐利斯名言:“性格决定命运。”于是我问他,从教,是性格兴趣使然,还是命运安排?
他用了一连串“从没想到”作答——从没想到自己会做教师,从没想到自己会毕业留校,更是从没想到自己会教古典文学(那时他的兴趣是现当代文学)。在他看来,教书人的道路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既有身后老师们的向前推动,又有学生们的接纳,再有自己信心的慢慢提升。
在南开,他是“尊老爱幼”的宝藏老师。“尊老”,是他始终不忘师恩,年轻时是老师们最信任的“小宁”,年老后对恩师们的敬与爱历久弥新;“爱幼”,是他对年轻教师和小字辈的学生从不吝惜肯定和鼓励,把从恩师们那里学到的,毫无保留地教给学生。
从他的回忆里,我看到了文学院中文系群星闪耀的时代。他的老师,是彭仲铎、李何林、华粹深、许政扬、王达津、朱一玄、邢公畹、张清常、孟志孙、朱维之、李笠、陈介白、王玉章……他写《灵前的忏悔——我心中的李何林先生》,写《书生悲剧——长忆许政扬先生》,蘸泪成文,字里行间满是一个有良知的学人对特殊历史时期的反思与忏悔。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事业,献给了他的学生们。他说:“虽然我做得不太好,但是我一定努力去做。不管现在我多大岁数,我一定沿着我的恩师的脚步往前走。毫不犹豫。”他还说,是老师们的言传身教,使他逐步成为一个懂得尽职尽责的教师。
事实上,他用自己的言传身教教会我怎么做一个老师,也让我懂得什么叫师道传承。我在新疆支教的一年里,常常想起他的话,想起他常说的“无需共同理解,但求各有体验”,想起他曾反复提起的李何林先生弥留之际的嘱咐:“无愧于心,无愧于人。”
宁先生九十岁的时候,还张罗着给逝世四十周年的授业恩师华粹深先生办追思会。追思会那天,我在现场看到好多白发苍苍的师兄师姐,他们追忆恩师,畅叙当年。有位师兄提起起士林,我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去起士林的场景,先生自问自答:“为什么今天带你来这里呢? 因为当时我的老师带我来起士林,打牙祭。”
一个真诚美好的大朋友
对于像我这样的小小小字辈来说,宁先生实在是一个真诚美好的大朋友——虽然他常常强调自己这个“90后”和我们这些“90后”有代沟。真诚源于真实,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有且仅有最本真的一面;至于“美好”,这个词能不能用来形容老师呢?
我硕士毕业那年误打误撞成了毕业生代表,写完毕业典礼要用的讲稿,随手就发给了宁先生。十来分钟后,收到先生的消息:“说老师似不应说‘美好’而是应该说‘亲切’!”——因为讲稿中有一句“很想道一声感谢,谢谢真诚美好的老师,你们讲授知识,传递爱与温暖……”我回复:“不改”。又回:“美好顺口,亲切别扭”。我是从现场表达的角度遣词,先生却认为美好指时日,亲切指人,学生更不能称老师为美好。可在我看来,我的老师们(宁先生、我的导师、还有其他我喜欢的老师)就是很美好啊! 谁料先生请教了好多“专家”,半小时后发来一串消息:“美好一般形容事物。”“我觉得美好可以形容一切,包括人和物。”“形容老师时,美好和亲切指的角度不一样”,“这个词比较抽象。”最后又发来《现汉》里的解释,调侃道:“我是词典‘水平’。女孩儿喜欢用美好形容一切! 咱俩打了个平手。”
看上去是在细微处较真儿,其实,还是因为先生对小字辈的点滴小事都很上心。他常说自己是“心里搁不住事儿”,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有学生约好要来看他,他一定头一晚就睡不踏实。我对口述历史感兴趣,他就留心收集口述历史相关的书,偶然得知陈墨先生受邀要在中国音乐学院讲一次口述历史专题课,就带我从天津去北京听课。我这个小小小字辈的学生要在毕业典礼发言,他竟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多小时,完整地看完了整个直播还认真写了一段观后感。他的回忆文章里写过六十年代在李何林先生和华粹深先生的“工业券”赞助之下终于买上了竹筚暖瓶,在生活细节中领受恩师的温暖情意,重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自觉想到2018年去新疆支教前收到他预备好的一包常用药品:清咽滴丸、胃肠安丸、京万红、藿香正气水……他说,“自助,助人。到那儿可能买不到隆顺榕的藿香正气”。
说起来,这个九十三岁的大朋友关心血型和星座,是“网感很好”的“鹤发青年”,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孩子气的老先生。他喜欢巧克力和冰淇淋,喜欢西南村的老陶包子,也喜欢有着家乡味道的茯苓饼。他总说,“要做复杂世界的明白人”,真乃至理名言,但又谈何容易! 不过,面对“吹吹捧捧”的时候,他一定会自觉报以“否认三连”。师兄师姐们写过无数的文章赞美他的才华、学识和人品,而在我眼中他最具人格魅力的一点则是:关注当下,关注人本身。
他总说自己是“三不主义”:一不体检,二不过生日,三不养生。顺其自然是他一以贯之的理念。悄悄补一句:先生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就好像他总说自己不养生,可常用的方子和养生小技巧张口就来,在学生和朋友中还有着“宁大夫”的雅号。因此我总会带点小小的质疑精神翻他的书,听他的话,这点小小的质疑精神,也是从他身上学来的,分享给各位与我一样的“小字辈”读者。
在我将要离开校园的时候,宁先生写了这样一段话:“我特欣赏柏拉图那句名言:‘看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就看他在有能力时干些什么!’当你暂时结束大学生活走上另一种人生道路时,你追求的起点,你的理想,就看你在最美好的岁月中干了些什么了!”其实,在认识宁先生之前,他的好多书我都在新图(八里台校区的新图书馆)翻阅过。如今,书里的“小宁”成为“教书匠”已经七十年了,再次翻看这本《教书人手记》,品读那些“咀嚼不尽的人生况味”,我读到了一个知识人在教书生涯中留下的宝贵心灵文本,也终于体悟到他在最美好岁月中留下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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